19世纪中,欧洲的阵亡人数明显少于18世纪,更比不上血腥程度非同一般的20世纪。1648—1789年,欧洲各国进行了48场战争,其中有一些,像18世纪中期的七年战争,延续了数年,波及全世界。1815—1914年,欧洲只有5场牵涉到两个列强的战争;延续时间和涉及地域都有限,只有
一场战争的参战大国超过两个。从1871年普法战争结束直到1914年伟大战争(10)爆发,欧洲各国间维持着和平。这曾经是欧洲历史上最长的无战争时期,此纪录直到20世纪末才被超越。
在19世纪后期和20世纪早期的漫长和平中,我们能找到后来最终主宰欧洲公众生活的平民(11)政策和体制的历史根源。这些政策和体制指向内部、
针对国内目标,寻求激励经济增长,促进商业,为公民提供新种类的服务。就如1945年以后一样,这些发展同当时前所未见的经济大增长不可分割。整个19世纪后半,欧洲的制造业及农业产量一直长势惊人。尽管人口增多,人均收入仍获提高,国内生产总值也一样。增长分布在地理上不平均,其利益分配也不平均,但1900年的欧洲社会正不断变得更有序、更平和、更繁荣。
虽然在和平中生活,20世纪初期的欧洲人一直面对着战争的可能。“我们这一时代的列强,”(12)
德意志第二帝国宰相奥托·冯·俾斯麦(Otto vonBismarck)在1879年告诉一位俄国外交官,“就像因机缘而坐在同一辆马车上的旅行者,互相陌
生、相互观察,当其中一人把手放入口袋,边上的人就会准备好自己的左轮手枪,以能抢先开火。”没有哪位负责的政治家会打算放下戒备,把
视线从旅伴身上挪开;不管是出于意外或蓄意,其中某人或许会拔出武器的可能性永远也无法不当回事。备战是政治家最紧要的职责——当然,不是他唯一的职责,但是最优先的。经济繁荣、商业活力、社会福祉,都是值得为之付出努力的目标,都有助于国家的强大和稳定,但若国家的存续受到威胁,它们就一文不值。创建并维持一支能够进行且赢得现代化战争的军队则是安全的保障。如一位德国政治家在19世纪将终时所言:“如果哥萨克人来了,再好的社会改革又有何用?”(13)
1914年夏,列强的领导者们做出抉择,认为除战争外别无他法。其中有几人也许是积极寻求一场欧洲战争,但没有人想要后来所发生的那种战争
——一场欧洲人运用他们夸张的人员物资动员力来摧毁彼此的战争。这是一场全民(democratic)战争,波及每个欧洲人的生活;也是一场工业战争,经济生产的首要目标是造成死亡和荒芜。战争吞噬了数百万生命,其中大部分是青年;吞噬了巨量的资源,这全都是无意义的浪费。它将古老体制连根拔起,扰乱了新创立的经济体系,动摇了自1815年来有助于抑制列强的微妙态势。
审视着战后的残垣,很多人确信大型战争定已成为历史;欧洲绝对经不起下一次。但另一些人反省着别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和平来得太早,比胜
利来得更早,比敌人的灭亡来得更早,比社会的净化来得更早。对这些人来说,战争能带来建立新政治秩序所需的英雄主义、操纪和同志精神。20世纪20和30年代的欧洲被很多意识形态分歧所割裂——民主和独裁、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右派和左派——但最重要的是国内外政治暴力的摒弃者和信奉者间的分歧。最终,暴力的倡导者主宰了时运,把欧洲拖入更恐怖的第二场战争,民主和工业的力量再一次被锻造成破坏力巨大的武器。
如果对战争无益的广泛共识足以确保和平,那么一次世界大战就应足够。但不像奴隶制或决斗能随其文化基础的朽坏而慢慢消弭,只要一个国家有
战斗的准备和意愿,战争的危险就始终存在。在俾斯麦比喻的马车上,必须所有的陌生人都确信同行者中无人会摸武器,安全才会出现。安全是整体的,无法独自获得。
欧洲在1945年后产生了整体性的安全感,当时美国和苏联在这块大陆上加诸了一个新秩序,把欧洲划分并组织成一个相当稳定与和平的体系。这
一体系成了西欧各国逐渐转型的温床。它们成为平民国家,即仍有战争实力却无法从战争中获得任何利益的国家。结果是暴力被侵蚀(14)(eclipse):其重要性下降,而且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被其他东西遮蔽——那就是国家刺激经济增长、提供社会福利、确保公民个人生活的需要。暴力被侵蚀是逐步发生的。这是一场缓慢无声的革命,藏匿于平凡的景象背后,但其激烈程度与欧洲历史上任何一次革命相比都不逊色。为了理解这一革命的性质和意义,我们必须回溯到一个战争仍是欧洲各国头等要务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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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对示威活动的记述基于以下报纸:Guardian,2003年
2月17日;Observer,2003年2月16日;BerlinerZeitung,2003年2月17日。
(2) 原文为双关语,另可理解为“你们扔下的就是这种东西”。标语上还有飞机投弹的图像。(以*开始的脚注,为译者所加。)
(3) Garton Ash,Free World,p. 46.
(4) Habermas,Westen,p. 45.另外,在2003年5月31日的Frankfurter Allgemeine Zeitung上,有一篇文章刊登了哈伯马斯撰写的哈伯马斯-德里达宣言。
(5) Kagan,Paradise,pp. 3—4.关于对卡根论点的批评分析,见Lindberg的文章。关于卡根的生平,见Pack-er,pp. 17—24。
(6) Economist,2004年6月5日。
(7) Garton Ash,Free World,p. 119.
(8) Mueller,Retreat;Keegan,War;Howard,Invention.另见Joas和MichaelMandelbaum的著述。阐述米勒理论的最新作品是Remnants。
(9) 拿破仑时代后所用的一个术语,表示欧洲各国在保持领土及政治现状这点上心有默契但未明确阐明的状况。大国在别国发生内乱时有权有责进行干涉,并将大国的集体意志强加于其他国家。对于发生的问题,各大国一般会采取协商。
(10) 即第一次世界大战。
(11) 在本书中,除非特别说明,“平民”一词皆指“非军事的”、“与军事相对的”。有时会用“民事”、“民间”来代替。
(12) Bond,p. 27.
(13) 这番话是Friedrich Naumann于1895年所说,引自Mayer,Weber,pp. 45—46。
(14) 原文为双关语。eclipse的原意是日食,引申义为声誉、权势的丧失。指暴力失去了过去的地位,同时被经济需要遮蔽,就如太阳被月亮遮蔽。